鲁班古镇钩沉赋

鲁班古镇，清末甚是繁华。梓州胜景，常在梦中飞花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因修水利，这方热土淹于水下。今有幼时玩友寿科、明第结伴立志，传承故土文化，邀我作一碑记，于是写了这些闲话：

八大王剿四川真假难辨，张献忠领义军洪武年间。本地户外来户大体各半，湖广人填心月岁在康乾。当初也，鲁班古镇的前身为罗家街，首富是日进斗金的“罗半县”。红土地上有买卖，生意通到广福院。其后也，只因一把大火成光串，才又择吉日，堪新苑，顺五行，跳加官，北迁此处，积资共建。有诗为证：“禄福宫跑马射箭，江西馆坛坛罐罐，黄州馆稀网火巴烂，陕西馆无人看见，广东馆绩麻纺线，永州馆金銮宝殿，金陵寺位列乡贤，三圣宫香火不断。”

鸟瞰古镇形胜，外有营盘峻岭呈一“几”字，围成“马槽”，内有五块巨石，状若骏马，你追我赶，扬鬃迅跑。至于“槽口”吊脚楼下，则又多生奇花异草，既有南水北流聚财，更有西龙东向献宝。河上有堰，常见素裹佳丽纱浣潋滟；堰前有桥，时有红妆新娘轿添妖娆。从金陵寺垭口至上场口一带，则为一“之”字，其拐折之处，多有合抱黄桷凌空喷绿，连枝并蒂为天增彩；其中或有知了嘤嘤，或有燕子啾啾，既奏随行就市片头曲，亦唱人杰地灵风水歌。位于“马槽”之中的正街顺沟而建，酷似一个“川”字：南北房舍为两岸，中间游人为波澜。其下场口以外的尾子人称半边街，又恰如一个“人”字：一撇顺流而下，五十里路到潼川；一捺溯流而上，三十里路至通山。

建镇之中，传有鲁班，化身石匠，前来助战。说是助战，实为混饭，虽也出工，却常偷懒：暮不洗脚，朝不净脸，蓬头垢面，破衣烂衫，一根墨线，弹了又弹，打砣石头，鬼眉日眼，半天一錾，耗时经年。急坏工头，惹恼总监，先扣工钱，继砸饭碗。但到拱桥合拢时，惟那顽石撑竿竿：离此关键之物，始终不得落板。故而百工喟叹，百姓咏赞，焚香礼拜，定名鲁班。从此古镇声名日远，商贸兴焉！

好条正街，东西走向。东高西低，两里多长。赭褐石板，纵横铺张。店面对开，魏紫姚黄。视其建筑，大都平房小青瓦，九尺亮柱廊，参差木铺板，扇架竹篾墙。另有富家楼阁，画门雕窗；帮行会馆，攒尖绕梁。四合院，四四方，庭前天井，春来芭蕉织府绸；三节瓜，藤藤长，园后磨角，秋来丹桂染金刚。虽然挤挤靠靠，却是错落有致；如此重重叠叠，更显富丽堂皇。仰观飞檐宝顶之上，尽设铁棒接地线，避雷功能已美化；俯察街面扣板之下，均以微隙通阴沟，排水系统也顺畅。

热闹非凡，要数赶场。五马召唤，万马飞扬。潼川豆豉，下饭最香；中江挂面，口感绵长。菜蔬瓜果，箩悠筐晃；土特杂产，车推肩扛。有贩猪者，来自回龙；有贩牛者，来自金堂。夏日挥汗如注，掉地盐毛汪汪；冬季呵气成云，雾化一片清霜。雨来也，跌跌撞撞，斗笠共蓑衣鹊飞鸦舞；日出也，挨挨擦擦，草帽伴洋伞凤翥龙翔。烟摊摊，酒巷巷，茶博士热成光膀膀。左补锅，右补缸，牵线的媒婆分外忙。粜了谷，卖了秧，换了阴丹米花糖。买碗油醋面，添勺葱花汤，两口子你挑我喂相互让，亲个嘴巴儿啧啧响。也有穷家少妇，怨发在水一方：人家的男人场场赶，我的男人杆杆长！

至于庙会，特色更佳：日以继夜，灯笼火把。三月铁货，遍地镰铧。既备收割，又助耕耙。莺腔叠起，是在验货。蜂声复鸣，是在讲价。五月鸡足，点香上蜡。体会阴间，颇多刑罚。冥思报应，肉皮发麻。暗中祷告：“莫把我抓”。六月城隍，再祭菩萨。兼拜偶像，四海一家。祈求平安，尽说好话：消灾免难，人兴财发。炭火上：操手散子大麻花，凉粉锅盔肉嘎嘎。灯影下：铛铛和着梆梆打，来点瓜籽油炸虾？喊的喊，拉的拉，嘴皮就是大喇叭。大石板算命相耍把子哼哼哈哈；操场坝拔火罐卖打药真真假假；四方碑吴二爷挺身正把歹人拿，铁链子抖得哒哒哒；水井湾搬目莲一孝感动千万家，刘氏四娘今晚又要挨五叉！

到了解放，又换模样。泥塑菩萨，基本打光。禄福宫里，书声朗朗；广东馆里，锤声当当；黄州馆里，凭票配粮；永州馆里，备战备荒；陕西馆里，杀猪宰羊；江西馆里，传令盖章；三圣宫里，竹来麻往；金陵寺里，购破收荒。一度时期，浮夸风狂：推大磨子，吃大食堂。镇上居民，都去炼钢……有老妪者，咿呀呀唱：“想起那一九五八年，社社办起伙食团。多掺水，少放盐。吃二两，扣五钱。社员吃了肿脚杆，拄起棒棒找医院。医院不给看，给你两颗康（糠）乐丸……”好在时间短，雨过又是艳阳天！

时至文革，易名“燎原”。意连星火，鼓动造反。战歌曰：“老子革命儿好汉，老子反动儿背叛。要是革命你就跟着毛主席，要是不革命你就滚他妈的蛋！”一时间，小闯将把茅厕尿桶都闯遍，手执红缨枪在各大路口把人拦：背得到“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”的就放你把场赶，背不到“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”的就请你先进学习班。一时间，古镇开仓待远客，“闯王”吃饭不要钱；学子高举红宝书，欢送红卫兵进京大串联！一时间，传达最新指示不过夜，山顶广播哇哇喊。文攻武卫转圈圈，拉来土大炮打关山——既试炮，又练胆！一时间，这边厢，黑五类苏秦背剑跪两端，走资派鸭儿凫水吊中间。风雷激，直激得急先锋军用皮带都打断，女英雄脱了裤子斗凶顽。那边厢，臭老九屡屡遭白眼，一次次检讨难过关。追穷寇，直追得保皇狗儿苞谷地里惊叫唤，牛鬼蛇神“畏罪自杀”于人间……此乃人民江山，怎忍生灵涂炭？一朝拨乱反正，古镇又复康元！

落板桥，真好看，护栏有狮有花篮。可“桥是弯弓河是箭，箭箭射死翰林院”——考当年，一说修桥本系阴阳弟子为师泄愤搞暗算；因神佑，一方古镇一荣俱荣英模辈出反吉安：上半圆，下半圆，下半倒影上半岚，透过桥心水面看，一轮明月升河汉。文秀才，武状元，披红戴花桥上站，鞭炮齐鸣锣鼓喧，月宫折桂共攀蟾！一垭口，俩省官，龙头龙尾皆灵验。古镇才士遍中华，提起贤达多鲁班。

分明是十万百姓智慧奇观，却偏将一世功名归诸神仙；分明是能工巧匠代代繁衍，却硬让鲁班神话口口相传。好在鲁班出道之前是凡人，他的道行原本扎根在民间。一方古镇，宛如谜底；千顷波涛，恰似谜面。鲁班古镇，因有巨湖浩淼而倍添风物百里于彼岸；鲁班新湖，因有古镇神奇而益增风情万种于心田！

或曰古镇不古，也就两三百年。我说比之国窖，远胜1573。因为鲁班水库，就是最大酒坛。一直存封下去，古镇越酿越鲜。一杯还酹江月，几多李杜诗篇。鲁班精神不死，子孙洪福齐天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