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写的况味

十二岁那年，因推荐的关系，小学毕业的我在家乡混了一段苦日子。但许多事情已没了记忆，独有关于书写的事至今还埋在我的脑海里。随着岁月的流逝，居然能品出诸多况味来。

我的家乡在川西北山的皱褶里，文化人很少。就我们村来说，能书写的不过沈、杨两个土秀才。沈住村西，杨住村东，两家都距我家较远。每逢腊月，他们两家门庭若市，只他们亲戚家门拿去的红纸都写不完，甭说其他人家了。那年（指我十二岁那年）腊月二十九日晚，父亲从山里采药回来，见家里还未写春联，就叫我三十天去找杨表爸写。第二天，我早早地起床拿着红纸赶了四五里山路来到杨家，结果杨表爸出门给亲戚家写去了。于是，我只好风风火火地赶回家里。父亲很着急，说乡里的规矩，逢年过节都得贴对联，把门贴红，图个吉利。他又叫我去找沈表爸写。于是，我又跑了五六里山路来到沈家。人找到了，可待写好后拿回家已是夜半三更了。

这件事对我刺激很大，也对我震动很大。我决心练好字，目的是逢年过节不再去求别人写。我把以往的旧书拆开，裁成两半写。写后贴在墙壁上，远看，近看，左看，右看，觉得不如意就取下来，重写，重贴，如此反复多次，直到自己满意为止。而这一系列活动全在晚上进行，需要煤油灯（那时我们家乡还没有电灯）照明，但煤油很紧缺，只能凭少量的煤油票购买。幸好父母对我练字很喜欢。他们尽量压缩点灯做家务和吃饭的时间，把节省下来的煤油供给我练字用。

后来，一个姓易的老师在乡下动员学生入学时，从父亲口中得知我练字的情况，他很高兴，叫我到他那里去插班。这就是我的书法启蒙老师，也是对我人生起重要转机作用的易君谟老师。

易老师是从县城来的，他对人和蔼可亲，又写得一手好字，其名声遐迩，在人们的心目中颇有些威望。

复学后，易老师发现我虽有一定的书写基础，但还没有“体”。于是，他写了本字帖给我，又手把手地进行辅导，而且辅导的作品在全公社获了奖。获奖是一种荣誉，更是一种鞭策。所以，当时除了学习外，练字，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。

小学毕业，我很快升上了初中（全国已恢复了考试制度）。寒假就开始给村民们书写对联。当然全是义务书写，自己买毛笔和墨（毛笔是一角来钱一支的羊毛笔，墨是九分钱一碇的条条墨），别人拿纸来。有了纸的条件，自然觉得正是练字的好机会。于是一笔一画交待得十分认真。这一写，居然写出了一点儿小名气。受别人称赞时，就更加买力，就更加认真。有时写得大汗淋漓，心里依然畅畅快快。

联产承包责任制后，我发展到被别人请到家里去写了。纸依然是主人家买，不同的是墨也是主人家买了。而且是小瓶墨汁，自己只需拿着笔去写就行了。待对联写好后，主人家的酒菜也上了桌。起初不会喝酒，喝一口又苦又辣，几回后也就习惯了。端着用土碗盛着的散装老白干（白酒）车转转（转圈圈），扯（喝）得“兹兹”咋响，主人眼睛笑成了豌豆角。

随着政策的放开，村民们的日子逐渐富裕起来，红白喜事越来越热闹，书写的东西也愈来愈多，甚至写起“神”来了。写“神”，家乡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，宁可找小不找老。因为神是人们崇拜的偶像，家神是全家人的祖先，祖先可以保佑家庭兴旺发达。年岁大的人没多大发展前途，而年岁小的人有长进，一个家庭的发展前途自然就大。还有一种说法，宁可找童男处女也不找已婚男女。因为结了婚的人身子不干净，会弄愚“神灵”的。我年龄小又没有结婚，自然找写的人多。

写“神”是相当严肃的，点如桃，撇、捺如刀，工工整整，认认真真，而且纸、墨也很讲究。纸是上了光的蜡光纸，墨是绘画用的香墨。因此，受人尊敬的成分就比一般书写更浓一些。酒是主人家早就准备好了的上等瓶装货，菜是上等精猪肉及鸡、鱼、鸭之类，而且非要书写的人坐上方不可，不管本桌有尊有长一律如此（要知道，我们家乡那儿坐的规矩是相当大的）。因为文墨人都被称为“老师”，老师在“神”的“天地君亲师位”中是有地位的，是供在神龛上面的。于是，主人家带头，都纷纷向我敬酒。喝酒人做人，必须诚诚恳恳，老老实实，否则不会令主人家高兴的。有时喝过量了，东倒西歪回家，还被别人说成是一条真正的汉子。

后来，我考上了学，参加了工作。因为离家乡较远，加之工作繁忙，给村民们书写的东西越来越少，甚至有时连自己家的春联也得靠父亲到街上去买。但是，每当想起那段生活，一种书写的况味就裹着我的心，而且总是浓浓的。

作者简介：桂玉德，曾用笔名金刚、无尽、墨岛、思楠、史之迪等。男，汉族，1964年生，大学文化。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，迄今已在《文学报》《文艺生活》《四川文艺》《喜剧世界》《幽默大王》《中国林业》《教师报》《四川日报》等全国多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380余篇（首），获文学奖多次，有13件文学作品入选本。著有《短小说百篇》。现供职于四川省安县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。系世界华人作家协会会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