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院里等你

    外婆是个酒仙，还要抽烟。她活到70多岁时，每顿饭都要喝二两酒。我们都劝她不要抽烟喝酒，好多活些岁数。她勉强地戒掉了烟。可她始终不肯戒酒。把她说急了，她还吼我妈：我没你有福气，你都50多岁的人了，你男人还天天围着你转。我不到20岁，爱人就没再见过，才30多岁，你爸就丢下我们走了，合家遇到那么一家人……这些年，是酒在陪我，你还要让酒也离开我？

    外婆总是那么慈祥，我甚至很少看到她高声说话，为啥在戒酒这个问题上，会生这么大的气。我妈说，算了，你外婆这辈子可能就在酒里还找到了些慰籍。

    外婆年轻时肯定是个美女，她高鼻大眼小嘴瓜子脸，到老时虽说脸皱得像个核桃壳，皮肤仍如白玉般没有瑕疵。外婆在世时，节假日我必回大院里看她，常说：“外婆、你怎么这么白呀？”她说是因为没怎么出过院门晒过太阳。如果我不外出工作晒太阳，也会和她一样肤白。

    外婆才60多岁时，每天的生活基本就在我妈家的院子里。好在我妈孝顺，我爸挺能干，让外婆生活的大院一年四季花香满园，时常蝶舞鸟飞。我回到老家院子时，总看见外婆颠着一双缠过的小脚，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忙忙碌碌，打扫院子，浇花除草。快到中午时，她就在厨房里忙着为我们做好吃的饭菜。午后，外婆就坐在院里的那棵梨树下，或是绣花，或是静静的吸叶子烟，眺望着远方。旁边总是那只她从小养大的黄猫在陪着。一看我午睡醒来，外婆就高兴地招呼我坐在她身边，夸我身穿的衣裙好看，头扎的花饰漂亮，有时她还放下我头扎的马尾辨，教我挽发髻。说看到我，就像看到了年少时的她。我说我可没有外婆年轻时那么美。外婆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乖乖女，才不会像她那么过一辈子呢。外婆也对我讲院子里的事，不外乎是鸡打鸣狗咬贼的事。要不就是讲她年轻时的那些故事。
　
    后来，外婆随和我妈一起，搬到城里的单元楼里住。我也时常在家呆着，多数时写稿，有时则躺在床上看看书，听听歌 。偶尔也躺在沙发上看看电视碟片。就连星期天也很少出门，要买啥私人用品都是直奔商场专柜，就算是选购衣服，也只在固定的一两家大卖场里。外婆就对我说，你也出去玩玩呀，和你的那些同龄朋友，逛街、打牌、吃饭、唱歌，我常听人给你打电话约你出去玩，你怎么也像老外婆一样，时常不出门呢？外婆是老了，是被缠了脚，走不动路了，才不下楼，你这么年轻，怎么也常不下楼呢？我就说，外婆，谁说我不下楼，你没看我有时出去采访也是好几天没法回家，住过帐篷还歇过岩洞呢。在外面那么累，回了家，我也不想出门呢，我虽没缠脚 ，可我也心软腿无力，不想出去闲逛。我不出门，就少伤害呀，你看外面车祸偷抢的事，好多呀。

    外婆摇摇头说，不对，你说的不对，你应该多到外面去晒太阳，心才不冷，身才有劲。你要到外面去经历风雨，以后才不会被困难打倒，才会活到长长的岁数。你不该像我这样，我是行将入土的老朽了，你还那么年轻呀，为何怕到外面去。外面谁会伤了你？谁会忍心去伤害你这么善这么巧这么真这么纯的一个小小人儿，你不要看到有人受伤害，就连外出去接受温暖与爱，都不愿意呀！我就说等等，等我忙完就出门。外婆说，新社会新时代了，韶光易逝不要等呀。

    一天晚上，窗外凄风苦雨，外婆执意要我到她睡屋里，陪她喝酒。那晚，我陪外婆睡一床，她给我讲了很多她的故事，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是，人这辈子好时光太短，一定要珍惜呀。她说：“我也曾年轻过，那是民国三十七年农历3月19日……”外婆给我讲了发生在那天的事，那天她陪养母到山上的庙里上香，和养母走散迷路，在天快黑时，是一个军官把薄醉的她送回家。后来，那个军官带上聘礼到她家提亲，外婆也想嫁给那个军官，可父母就是不答应。父母认为军官是上战场的男人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，让自己的养女作了寡妇可不好。听说，这是外婆唯一和父母起过冲突的事。外婆出嫁前，在病床上都躺了近半年，喝了好多中药，后来竟是听了一个庙里和尚开的喝酒偏方，病才好了。那些时日里，外婆在病床上绣了好多幅鸳鸯戏水蝶双飞的枕套、手帕。身体稍好时，也和那个军官悄悄地约会过两次，两次都喝了酒，回来后病竟好得多了。

    外婆是个养女，是为了陪伴一个地主家庭的小姐才作了养女，自小就养成了宽容忍让却又勤劳能干的个性 。外婆18岁时，由父母作主，嫁给另一个地主家庭的大儿子，也就是我外爷。一嫁过来，作为大嫂的她没少受带小叔子、做家务的累。我外爷的父亲是勤俭人，一天勤扒苦做，每天都和手下的工人和长工一桌吃饭。他规定家里每天只吃两顿饭，外婆要煮两桌20多人的饭菜。一夜之间，外爷一家被划成了工商业兼地主成分，外婆自然就是地主婆了。没几年，外爷积郁成疾一命呜呼。外婆就这样成了一个漂亮的，黑五类的寡妇。生产队里搞批斗会，外婆总是第一个被拉上前台去戴上高帽子。  几年后，为了谋生，外婆带着年糼的小姨和村里看起来最老实的一个农人合家，那家人有一儿一女。外婆累了十多年，终于给那家人修起了五间瓦房，正要准备着给那家人的大儿子娶媳妇，嫁自己的小女儿给一个技术员时。那家人的大儿子却用非常手段，让我小姨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了他。再后来，小姨的生活很不顺，以致不满40岁就病逝。

    外婆伤透了心，我妈就和我爸，把外婆接到了我家院里来生活。到了我家院子后，外婆颠沛了一生的身心或许才找到了避风的港湾。她每天帮我妈做完家务事后，总爱坐在那些花树下，绣花，我妈时常要带她出去转转，可她很少出院门。说，让我妈陪我爸才是正当。

    外婆快到80岁时，喝酒让她老人家眼也花了，手也抖了。她只得戒掉了酒。在一个春天的下午，外婆背着我妈悄悄地喝了一杯酒，当晚急病发作，一个星期后安静地去世了。弥留之际，外婆给了我一个小小的镜框，里面装着她绣的那古旧的“鸳鸯戏水”图的绣帕，要我好好保管。我把那镜框放进了书房的大书柜里。

    前不久搬家时，不小心竟把那镜框玻璃打碎了。我惋惜地拾起镜框，却发现绣帕的夹层里有张发黄的纸条，上面写着：我在院外等你！落款时间竟是外婆所讲的那个军官送她回家的时日。刹那间，泪水涌进我的眼眶。泪雾朦胧中，我仿佛看到了寂寞的外婆坐在院里，眺望着远山。或许，她多么想走出那大院，可是，命运却束缚得她的一生都只得在院子里寂寞的等待，才稍有安宁的日子。